第三十二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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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不知道睡了多久，蘇曉蘇醒了。
原來，一切都是夢。
好漫長的夢，好奇怪的夢，好覆雜的夢……
還是做小朋友好呀！
夏日的陽光穿過密密麻麻的梧桐樹葉，在水泥地面上投射出迷離的光影，像一片片碎落在地的金色絲綢。熏風輕輕拂過，撒下幽幽的草木清香。慵懶的蟬鳴從樹上傳來，仿佛在對人們說：“夏天多美好呀，快停下腳步，看一看呀！”
蘇曉無心觀賞。
她的小手握著把手，小腳踩著踏板，她正在努力地學習騎自行車。不知道為什麽，她總是騎不好。即使蘇敏一直扶著後座，只有六歲的她還是很害怕。怕摔倒，怕受傷，怕疼，更怕被媽媽責備。媽媽總是很嚴厲……
“曉曉，別怕。”蘇敏在她身後鼓勵著，“爸爸扶著你，別怕。”
“爸爸，你要扶著我，你不能丟下我。”
“曉曉，我不會丟下你的。”
聽到蘇敏這麽說，蘇曉便開開心心地騎起了自行車。可是騎著騎著，她猛地回頭一看，發現蘇敏不見了。她大驚失色，緊接著跌下了自行車。
“爸爸，你在哪裏？”
她慌亂地叫喊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。整個公園空蕩蕩的，陽光沒有了溫度，熏風停止了，蟬兒也不唱歌了，一切就像一幅靜止的畫卷。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在畫卷中，抑或是畫卷貼在了她的眼前。這種感受不但詭異，而且透著窒息的絕望。
蘇曉驚叫著墜入黑暗……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她又蘇醒了。
她的右手握著鉛筆搭在桌子上，底下是語文作業本。桌上有一座簡單的掛歷，上面顯示的日期是“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，星期一”。掛歷的頁面被一旁的電風扇吹得微微晃動，像衣袂在風中輕舞。熱烈的夕陽從窗簾透進室內，給眼前的一切披上淡淡的金輝。
原來，她是在寫作業的時候累得睡著了，那一切都是夢。於是她搖頭笑笑，接著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，又稍稍活動了一下脖子，繼續寫作業。
這時候，墻上的掛鐘響了，“當當當當”地敲了四下。
母親簡欣在廚房裏向她喊話：“曉曉，四點啦，爸爸很快就下班回家啦！”
蘇曉問：“媽媽，一會兒爸爸回來，我能讓他帶我去游樂園玩嗎？”
游樂園是新開的，上周末她和蘇敏去過。當時人太多，她沒能玩盡興。蘇敏跟她保證，只要他有時間，他一定會再帶她來玩。
“爸爸今天的課多，到家就已經很累啦！”簡欣體貼蘇敏，“等到周末再帶你去，好不好？”
蘇曉雖然失望，但也懂事地說：“好的，媽媽。”
半個小時後，蘇敏到家了。
“曉曉，”他將美麗的女兒抱在懷裏，“作業寫完了嗎？”
蘇曉把作業給他看。
“都對了，字也非常漂亮。”蘇敏吻她的面頰，“曉曉，現在才四點半，我們要不要去游樂園玩一會兒？”
簡欣聞言從廚房走出來，“馬上就吃晚飯了，還出去做什麽？”
蘇敏溫柔地說：“今天是周一，游樂園人少，我想帶曉曉再玩一遍滑梯和秋千。上次要排隊，曉曉都沒有玩盡興呢！”
蘇曉窩在蘇敏的懷裏，期待地看著她的父親。
簡欣知道攔不住，只好說：“快去快回，六點半吃晚飯。”
蘇敏和蘇曉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。
到得游樂園，他們發現游客果然比周末少得多，滑梯和秋千不用排隊啦。因此，蘇曉玩得好開心。玩滑梯的時候，蘇敏盡可能地扶著她，怕她摔下。蕩秋千的時候，八歲的蘇曉因為年幼，故而喜歡刺激，她一再央求蘇敏將秋千推得高高的。蘇敏寵愛女兒，自然照辦。
當秋千蕩到某個高度時，蘇曉害怕了，“爸爸，救我！”
蘇敏立刻抱住她。
這時候，蘇曉看到他兩鬢上的白發，忙問：“爸爸，你怎麽有白發了？”
蘇敏苦笑著說：“曉曉，爸爸已經三十八歲，不算年輕啦！而且當語文老師又頗費腦細胞，免不了有幾根白頭發。”
莫名地，蘇曉問：“爸爸，你能活到一百歲嗎？”
“曉曉，爸爸一定能活到一百歲。”蘇敏摸著她的頭，“不過，當爸爸一百歲的時候，曉曉也有七十歲啦。到了那個時候，我們都是滿頭白發了。”
共白頭，蘇曉心想。
這麽美好的約定，會實現嗎？
蘇敏見她出神，忙問：“曉曉，是不是爸爸有白頭發，不好看了？”
“才沒有呢！”蘇曉摟住他的脖子，“我覺得爸爸的白發很好看，就像星星在黑色的夜空中閃爍。”
“極好的比喻，不愧是我的女兒。”蘇敏十分自豪。
蘇曉甜甜地笑了。
從此，她對白發有了特殊的情結。
沒過多久，游樂園的廣播響起了：“游客朋友們，現在是下午六點，游樂園即將關閉，請帶好隨身物品盡快出園。”
蘇敏無奈地說：“曉曉，快樂的時光總是消逝得很快。咱們該走啦，媽媽在等著我們吃晚飯呢！”
就這樣，父女倆戀戀不舍出了游樂園。
到得園外，蘇曉小聲地問：“爸爸，我能不能吃冰棍？”
蘇敏笑了，“這有什麽問題？”
“可是媽媽不讓我吃。”蘇曉低下頭，“她說，吃冰棍對身體不好。”
蘇敏慈愛地說：“偶爾吃一次，沒關系的。你今天的作業寫得很好，就當是爸爸獎勵你。曉曉，這是爸爸送給你的禮物，也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秘密。”
蘇曉一口答應，同時覺得自己好幸福。也因為這個事件，多年以後，那個與蘇敏相似的人對她說：“曉曉，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。”她根本沒有招架的能力。
蘇敏指向馬路對面，“曉曉，那裏有賣冰棍的，我們這就過馬路。”
過馬路……
蘇曉如被五雷轟頂。
“不能過馬路！絕對不能過馬路！”
可是她張大嘴巴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敏牽著她一步一步地往斑馬線上走，往馬路中間走。就在他們快要走完斑馬線的時候，行人的尖叫聲突然響起：“快跑呀，那輛大貨車失控啦！”
蘇曉一看，在她和蘇敏的後方，一輛黑色的大貨車正疾馳而來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死神，向她和蘇敏張開著利爪……
“啊——”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尖叫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她感到有人使勁推了她一把。她滾了好幾下，最後跌倒在路邊。等到她反應過來睜開眼睛後，她看到了一幅極其殘忍的畫面：
馬路上都是血。父親倒在血泊之中，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，只剩一顆頭顱。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，望著自己年幼的女兒。它青筋暴露，雙目圓睜，微張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著鮮血，嚅動的雙唇似乎在對幸存的女兒說著什麽……
蘇曉的世界崩塌了……
她哭喊著要去找蘇敏，可是人們拉住她：“別看了，太慘啦！”
可是她已經錯過一次，不可能再錯過第二次。這一次，她一定要聽到蘇敏說什麽。於是她狠狠地掙開人們，三兩下沖到蘇敏的面前。她伏在地上，把臉頰貼在那顆英俊的頭顱上，她一定要聽清楚蘇敏在說什麽……
“曉曉，好好活下去。”蘇敏的聲音十分清晰，“我愛你，永遠愛你……”
蘇曉抱著蘇敏的頭顱，放聲大哭，
很快，她再次墜入黑暗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她蘇醒了。
她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小巷之中，母親簡欣陪著她。秋風蕭瑟，夕陽慵懶地照在她們眼前的路上，拉出一條條長長的陰影，像悠長的故事，像漫長的孤獨……
“媽媽，為什麽接送我？”蘇曉邊走邊問，“我都初二了，完全可以自己上下學呀。”
簡欣卻是如臨大敵，“最近這一帶出現幾個小混混，你這麽漂亮，媽媽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上下學？”
蘇曉不以為然，“這也太誇張了吧？”
話音剛落，她和簡欣的前方就出現三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，一看就知道是大人口中的“活鬧鬼”。這三個活鬧鬼看到她們，迅速圍了過來。
蘇曉本能地躲到簡欣身後。
簡欣對那群人厲聲叫喝：“你們走開！”
“阿姨，你的女兒好漂亮啊！”混混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她們，“讓她過來跟我們玩玩，你放心，我們一定會讓她開心的。”
簡欣目露兇光，“你們給我讓開！”
“阿姨好兇啊！”混混們不買帳，“不知道你的女兒是不是也這麽帶勁？真得好好見識一下。”
簡欣大罵：“滾開！畜牲們，別碰我的女兒！”
“嚇唬誰呀！今天她就別想跑了！”混混們圍了過來。
蘇曉嚇得抱頭尖叫，躲到了母親身後。
簡欣毫不畏懼，二話不說與混混們扭打起來。但她一個女子，如何是三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的對手？不多時，她便被打得頭破血流。可是她仍死命護著女兒，口中大罵：“你們這群畜生，有種你們就把我打死，否則休想碰我的女兒！”
混混們又給了她一頓拳打腳踢。
蘇曉竭力呼喊：“快來人啊，我的媽媽要死了！”
母女倆的哭喊引來了其他路人的註意，很快，一些熱心人跑了過來。混混們眼看形勢不妙，趕緊逃跑。走之前，他們對著簡欣大罵：“臭婆娘，瘋婆子！”
從此，這一帶的居民都知道，蘇曉有一個厲害的母親，一個為了女兒敢於拼命的母親。大家都忌憚這個不要命的瘋婆子，誰也不敢欺負蘇曉。
現在，簡欣跌坐在地上。她鼻青臉腫，頭被打破了，牙也被打掉兩顆，滿臉滿身的血，一頭長發也被抓掉了許多。
蘇曉心疼不已，“媽媽，你流血了，你一定很疼吧……”
“不疼，媽媽不疼。”簡欣撫著女兒的面頰，“再疼，也沒有媽媽用鉛筆紮你的後背疼。曉曉，媽媽是瘋婆子。請你不要和瘋婆子一般見識，不要恨這個瘋婆子……”
聽到這些話，蘇曉的心碎了。
為什麽她到現在才想起這些往事？為什麽她會殘忍地遺忘它們？
“媽媽，我原諒你了！”蘇曉抱著簡欣痛哭，“我後背的傷不疼了，我原諒你了……”
簡欣難以置信，“你真的能原諒我？你不恨我？”
“我不恨你！”蘇曉終於明白自己的心境，“媽媽，我愛你，我好愛你！”
簡欣幸福地笑了。
世界再度變成一片黑暗。
當蘇曉睜開眼睛時，她已經來到一個紅色的世界。
冰冷的北風吹走了一切雲朵，天空的顏色像鮮血一樣紅。天幕下的山丘也是紅色的。那紅色的山丘寸草不生，一座連著一座，永遠沒有盡頭。
蘇曉茫然地走在這紅色的荒原上。北風吹起地上的紅色石塊，在她的皮膚上刮出一道道血痕。她毫無感覺，只覺得左手腕涼嗖嗖的。低頭一看，原來，左手腕上有一道傷口，鮮血仍在流淌著。她沒有理會這鮮血，而是望向那遙遠的天際。天際之處有金輝閃耀，好像救世主的眼睛在窺視著這荒涼的世界。
思忖片刻後，蘇曉朝那遙遠的天際走去。她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，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坎。然而天際仍然那麽遙遠，那金輝仍然遙不可及……
驀地，蘇曉絕望了。她頹然地坐在地上抱住自己，把頭埋進臂彎裏。身上的鮮血仍然流淌不止，那溫熱的液體流淌到紅色的大地上，瞬間消失不見，就像平凡人的掙紮與努力……
蘇曉覺得好苦，好累，於是大哭起來。
不知道哭了多久，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：“曉曉，別哭。”
蘇曉擡頭，看到了父親蘇敏。蘇敏仍然是三十八歲時的模樣，那麽英俊，那麽溫柔。從不曾在山丘上出現的他，現在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。她趕緊站起來緊緊地抱住他， “爸爸，是你嗎？”
“曉曉，是我。” 蘇敏也抱住她，“爸爸好想你，爸爸好愛你……”
蘇曉淚眼汪汪地問他：“爸爸，你後悔救了我嗎？”
“我從不後悔。”蘇敏撫著她的脊背，“我不後悔救你，就像你不後悔救我一樣。”
“你怎麽知道我不後悔？”
“你甘願為那個人那麽做，已經說明一切。”
蘇曉臉紅了，接著落下淚來。
蘇敏牽住她的手，“曉曉，來，你還要走下去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蘇曉仍在賭氣，“我要留在這裏，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。”
蘇敏溫柔地說：“每個人都要往前走的，這是我們的使命。”
蘇曉還是搖頭，“我不走。”
“曉曉，乖。”蘇敏握緊她的手，“來，爸爸陪你。”
蘇曉這才答應了。
蘇敏牽著她的手朝著天際前進。
他們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，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坎。
到了第八座山丘，蘇敏說：“曉曉，爸爸只能陪你到這裏。剩下的路，你要自己走。”
蘇曉趕忙抓住他的胳膊，“爸爸，你要去哪裏？”
“我要去陪你的媽媽。”蘇敏笑得溫柔，“我知道，她一直在找我。”
就在這個時候，一聲呼喚傳來：“蘇敏！”
蘇曉一看，是母親簡欣。
此時的簡欣仍舊是披頭散發，面色蒼白，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著藥水的味道。這是一縷不得安息的幽魂，因為不能與自我和解，所以無法獲得解脫。
簡欣跑過來撲進蘇敏的懷中，“蘇敏，我終於找到你了！你一定很恨我，恨我傷害了女兒！”
“不，我不恨你。”蘇敏吻她因苦難而過早花白的頭發，“都怪我走得太早，讓你和孩子受苦了。”
簡欣終於放聲痛哭。
良久，這久別重逢的哭泣才漸漸停止。
這時候，蘇曉發現，簡欣不再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，不再披頭散發，不再面色蒼白。她年輕，美麗，她是那個被蘇敏疼愛著的幸福的女人……
蘇曉看著重逢的父母，淚如雨下。
這時候，蘇敏和簡欣對她說：“曉曉，我們該走了。剩下的路，你要勇敢地走下去。”
蘇曉點了點頭，“爸爸，媽媽，我知道了。”
蘇敏和簡欣漸漸遠去。
最後，兩個人消失在遙遠的天際，化成金色的光輝。
蘇曉低頭去左手腕上的傷口，發現它已經愈合了，於是她繼續朝前走去。每走一步，世界就變得越明亮。最後，世界變成一片眩目的白色光輝。
在那光輝之中，站著一個人。那個人，似乎在等待著她的到來。
蘇曉看不清他的真面目，不敢接近他。
那個人向她伸出了手，“曉曉，跟我回家。”
……是他。
蘇曉笑著走上前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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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睡了多久，蘇曉蘇醒了。
原來，一切都是夢。
好漫長的夢，好奇怪的夢，好覆雜的夢……
還是做小朋友好呀！
夏日的陽光穿過密密麻麻的梧桐樹葉，在水泥地面上投射出迷離的光影，像一片片碎落在地的金色絲綢。熏風輕輕拂過，撒下幽幽的草木清香。慵懶的蟬鳴從樹上傳來，仿佛在對人們說：“夏天多美好呀，快停下腳步，看一看呀！”
蘇曉無心觀賞。
她的小手握著把手，小腳踩著踏板，她正在努力地學習騎自行車。不知道為什麽，她總是騎不好。即使蘇敏一直扶著後座，只有六歲的她還是很害怕。怕摔倒，怕受傷，怕疼，更怕被媽媽責備。媽媽總是很嚴厲……
“曉曉，別怕。”蘇敏在她身後鼓勵著，“爸爸扶著你，別怕。”
“爸爸，你要扶著我，你不能丟下我。”
“曉曉，我不會丟下你的。”
聽到蘇敏這麽說，蘇曉便開開心心地騎起了自行車。可是騎著騎著，她猛地回頭一看，發現蘇敏不見了。她大驚失色，緊接著跌下了自行車。
“爸爸，你在哪裏？”
她慌亂地叫喊，卻得不到任何回應。整個公園空蕩蕩的，陽光沒有了溫度，熏風停止了，蟬兒也不唱歌了，一切就像一幅靜止的畫卷。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在畫卷中，抑或是畫卷貼在了她的眼前。這種感受不但詭異，而且透著窒息的絕望。
蘇曉驚叫著墜入黑暗……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她又蘇醒了。
她的右手握著鉛筆搭在桌子上，底下是語文作業本。桌上有一座簡單的掛歷，上面顯示的日期是“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，星期一”。掛歷的頁面被一旁的電風扇吹得微微晃動，像衣袂在風中輕舞。熱烈的夕陽從窗簾透進室內，給眼前的一切披上淡淡的金輝。
原來，她是在寫作業的時候累得睡著了，那一切都是夢。於是她搖頭笑笑，接著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，又稍稍活動了一下脖子，繼續寫作業。
這時候，墻上的掛鐘響了，“當當當當”地敲了四下。
母親簡欣在廚房裏向她喊話：“曉曉，四點啦，爸爸很快就下班回家啦！”
蘇曉問：“媽媽，一會兒爸爸回來，我能讓他帶我去游樂園玩嗎？”
游樂園是新開的，上周末她和蘇敏去過。當時人太多，她沒能玩盡興。蘇敏跟她保證，只要他有時間，他一定會再帶她來玩。
“爸爸今天的課多，到家就已經很累啦！”簡欣體貼蘇敏，“等到周末再帶你去，好不好？”
蘇曉雖然失望，但也懂事地說：“好的，媽媽。”
半個小時後，蘇敏到家了。
“曉曉，”他將美麗的女兒抱在懷裏，“作業寫完了嗎？”
蘇曉把作業給他看。
“都對了，字也非常漂亮。”蘇敏吻她的面頰，“曉曉，現在才四點半，我們要不要去游樂園玩一會兒？”
簡欣聞言從廚房走出來，“馬上就吃晚飯了，還出去做什麽？”
蘇敏溫柔地說：“今天是周一，游樂園人少，我想帶曉曉再玩一遍滑梯和秋千。上次要排隊，曉曉都沒有玩盡興呢！”
蘇曉窩在蘇敏的懷裏，期待地看著她的父親。
簡欣知道攔不住，只好說：“快去快回，六點半吃晚飯。”
蘇敏和蘇曉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。
到得游樂園，他們發現游客果然比周末少得多，滑梯和秋千不用排隊啦。因此，蘇曉玩得好開心。玩滑梯的時候，蘇敏盡可能地扶著她，怕她摔下。蕩秋千的時候，八歲的蘇曉因為年幼，故而喜歡刺激，她一再央求蘇敏將秋千推得高高的。蘇敏寵愛女兒，自然照辦。
當秋千蕩到某個高度時，蘇曉害怕了，“爸爸，救我！”
蘇敏立刻抱住她。
這時候，蘇曉看到他兩鬢上的白發，忙問：“爸爸，你怎麽有白發了？”
蘇敏苦笑著說：“曉曉，爸爸已經三十八歲，不算年輕啦！而且當語文老師又頗費腦細胞，免不了有幾根白頭發。”
莫名地，蘇曉問：“爸爸，你能活到一百歲嗎？”
“曉曉，爸爸一定能活到一百歲。”蘇敏摸著她的頭，“不過，當爸爸一百歲的時候，曉曉也有七十歲啦。到了那個時候，我們都是滿頭白發了。”
共白頭，蘇曉心想。
這麽美好的約定，會實現嗎？
蘇敏見她出神，忙問：“曉曉，是不是爸爸有白頭發，不好看了？”
“才沒有呢！”蘇曉摟住他的脖子，“我覺得爸爸的白發很好看，就像星星在黑色的夜空中閃爍。”
“極好的比喻，不愧是我的女兒。”蘇敏十分自豪。
蘇曉甜甜地笑了。
從此，她對白發有了特殊的情結。
沒過多久，游樂園的廣播響起了：“游客朋友們，現在是下午六點，游樂園即將關閉，請帶好隨身物品盡快出園。”
蘇敏無奈地說：“曉曉，快樂的時光總是消逝得很快。咱們該走啦，媽媽在等著我們吃晚飯呢！”
就這樣，父女倆戀戀不舍出了游樂園。
到得園外，蘇曉小聲地問：“爸爸，我能不能吃冰棍？”
蘇敏笑了，“這有什麽問題？”
“可是媽媽不讓我吃。”蘇曉低下頭，“她說，吃冰棍對身體不好。”
蘇敏慈愛地說：“偶爾吃一次，沒關系的。你今天的作業寫得很好，就當是爸爸獎勵你。曉曉，這是爸爸送給你的禮物，也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秘密。”
蘇曉一口答應，同時覺得自己好幸福。也因為這個事件，多年以後，那個與蘇敏相似的人對她說：“曉曉，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。”她根本沒有招架的能力。
蘇敏指向馬路對面，“曉曉，那裏有賣冰棍的，我們這就過馬路。”
過馬路……
蘇曉如被五雷轟頂。
“不能過馬路！絕對不能過馬路！”
可是她張大嘴巴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敏牽著她一步一步地往斑馬線上走，往馬路中間走。就在他們快要走完斑馬線的時候，行人的尖叫聲突然響起：“快跑呀，那輛大貨車失控啦！”
蘇曉一看，在她和蘇敏的後方，一輛黑色的大貨車正疾馳而來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死神，向她和蘇敏張開著利爪……
“啊——”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尖叫。
就在這個時候，她感到有人使勁推了她一把。她滾了好幾下，最後跌倒在路邊。等到她反應過來睜開眼睛後，她看到了一幅極其殘忍的畫面：
馬路上都是血。父親倒在血泊之中，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，只剩一顆頭顱。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，望著自己年幼的女兒。它青筋暴露，雙目圓睜，微張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著鮮血，嚅動的雙唇似乎在對幸存的女兒說著什麽……
蘇曉的世界崩塌了……
她哭喊著要去找蘇敏，可是人們拉住她：“別看了，太慘啦！”
可是她已經錯過一次，不可能再錯過第二次。這一次，她一定要聽到蘇敏說什麽。於是她狠狠地掙開人們，三兩下沖到蘇敏的面前。她伏在地上，把臉頰貼在那顆英俊的頭顱上，她一定要聽清楚蘇敏在說什麽……
“曉曉，好好活下去。”蘇敏的聲音十分清晰，“我愛你，永遠愛你……”
蘇曉抱著蘇敏的頭顱，放聲大哭，
很快，她再次墜入黑暗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她蘇醒了。
她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小巷之中，母親簡欣陪著她。秋風蕭瑟，夕陽慵懶地照在她們眼前的路上，拉出一條條長長的陰影，像悠長的故事，像漫長的孤獨……
“媽媽，為什麽接送我？”蘇曉邊走邊問，“我都初二了，完全可以自己上下學呀。”
簡欣卻是如臨大敵，“最近這一帶出現幾個小混混，你這麽漂亮，媽媽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上下學？”
蘇曉不以為然，“這也太誇張了吧？”
話音剛落，她和簡欣的前方就出現三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，一看就知道是大人口中的“活鬧鬼”。這三個活鬧鬼看到她們，迅速圍了過來。
蘇曉本能地躲到簡欣身後。
簡欣對那群人厲聲叫喝：“你們走開！”
“阿姨，你的女兒好漂亮啊！”混混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她們，“讓她過來跟我們玩玩，你放心，我們一定會讓她開心的。”
簡欣目露兇光，“你們給我讓開！”
“阿姨好兇啊！”混混們不買帳，“不知道你的女兒是不是也這麽帶勁？真得好好見識一下。”
簡欣大罵：“滾開！畜牲們，別碰我的女兒！”
“嚇唬誰呀！今天她就別想跑了！”混混們圍了過來。
蘇曉嚇得抱頭尖叫，躲到了母親身後。
簡欣毫不畏懼，二話不說與混混們扭打起來。但她一個女子，如何是三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的對手？不多時，她便被打得頭破血流。可是她仍死命護著女兒，口中大罵：“你們這群畜生，有種你們就把我打死，否則休想碰我的女兒！”
混混們又給了她一頓拳打腳踢。
蘇曉竭力呼喊：“快來人啊，我的媽媽要死了！”
母女倆的哭喊引來了其他路人的註意，很快，一些熱心人跑了過來。混混們眼看形勢不妙，趕緊逃跑。走之前，他們對著簡欣大罵：“臭婆娘，瘋婆子！”
從此，這一帶的居民都知道，蘇曉有一個厲害的母親，一個為了女兒敢於拼命的母親。大家都忌憚這個不要命的瘋婆子，誰也不敢欺負蘇曉。
現在，簡欣跌坐在地上。她鼻青臉腫，頭被打破了，牙也被打掉兩顆，滿臉滿身的血，一頭長發也被抓掉了許多。
蘇曉心疼不已，“媽媽，你流血了，你一定很疼吧……”
“不疼，媽媽不疼。”簡欣撫著女兒的面頰，“再疼，也沒有媽媽用鉛筆紮你的後背疼。曉曉，媽媽是瘋婆子。請你不要和瘋婆子一般見識，不要恨這個瘋婆子……”
聽到這些話，蘇曉的心碎了。
為什麽她到現在才想起這些往事？為什麽她會殘忍地遺忘它們？
“媽媽，我原諒你了！”蘇曉抱著簡欣痛哭，“我後背的傷不疼了，我原諒你了……”
簡欣難以置信，“你真的能原諒我？你不恨我？”
“我不恨你！”蘇曉終於明白自己的心境，“媽媽，我愛你，我好愛你！”
簡欣幸福地笑了。
世界再度變成一片黑暗。
當蘇曉睜開眼睛時，她已經來到一個紅色的世界。
冰冷的北風吹走了一切雲朵，天空的顏色像鮮血一樣紅。天幕下的山丘也是紅色的。那紅色的山丘寸草不生，一座連著一座，永遠沒有盡頭。
蘇曉茫然地走在這紅色的荒原上。北風吹起地上的紅色石塊，在她的皮膚上刮出一道道血痕。她毫無感覺，只覺得左手腕涼嗖嗖的。低頭一看，原來，左手腕上有一道傷口，鮮血仍在流淌著。她沒有理會這鮮血，而是望向那遙遠的天際。天際之處有金輝閃耀，好像救世主的眼睛在窺視著這荒涼的世界。
思忖片刻後，蘇曉朝那遙遠的天際走去。她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，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坎。然而天際仍然那麽遙遠，那金輝仍然遙不可及……
驀地，蘇曉絕望了。她頹然地坐在地上抱住自己，把頭埋進臂彎裏。身上的鮮血仍然流淌不止，那溫熱的液體流淌到紅色的大地上，瞬間消失不見，就像平凡人的掙紮與努力……
蘇曉覺得好苦，好累，於是大哭起來。
不知道哭了多久，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：“曉曉，別哭。”
蘇曉擡頭，看到了父親蘇敏。蘇敏仍然是三十八歲時的模樣，那麽英俊，那麽溫柔。從不曾在山丘上出現的他，現在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。她趕緊站起來緊緊地抱住他， “爸爸，是你嗎？”
“曉曉，是我。” 蘇敏也抱住她，“爸爸好想你，爸爸好愛你……”
蘇曉淚眼汪汪地問他：“爸爸，你後悔救了我嗎？”
“我從不後悔。”蘇敏撫著她的脊背，“我不後悔救你，就像你不後悔救我一樣。”
“你怎麽知道我不後悔？”
“你甘願為那個人那麽做，已經說明一切。”
蘇曉臉紅了，接著落下淚來。
蘇敏牽住她的手，“曉曉，來，你還要走下去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蘇曉仍在賭氣，“我要留在這裏，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。”
蘇敏溫柔地說：“每個人都要往前走的，這是我們的使命。”
蘇曉還是搖頭，“我不走。”
“曉曉，乖。”蘇敏握緊她的手，“來，爸爸陪你。”
蘇曉這才答應了。
蘇敏牽著她的手朝著天際前進。
他們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，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坎。
到了第八座山丘，蘇敏說：“曉曉，爸爸只能陪你到這裏。剩下的路，你要自己走。”
蘇曉趕忙抓住他的胳膊，“爸爸，你要去哪裏？”
“我要去陪你的媽媽。”蘇敏笑得溫柔，“我知道，她一直在找我。”
就在這個時候，一聲呼喚傳來：“蘇敏！”
蘇曉一看，是母親簡欣。
此時的簡欣仍舊是披頭散發，面色蒼白，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著藥水的味道。這是一縷不得安息的幽魂，因為不能與自我和解，所以無法獲得解脫。
簡欣跑過來撲進蘇敏的懷中，“蘇敏，我終於找到你了！你一定很恨我，恨我傷害了女兒！”
“不，我不恨你。”蘇敏吻她因苦難而過早花白的頭發，“都怪我走得太早，讓你和孩子受苦了。”
簡欣終於放聲痛哭。
良久，這久別重逢的哭泣才漸漸停止。
這時候，蘇曉發現，簡欣不再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，不再披頭散發，不再面色蒼白。她年輕，美麗，她是那個被蘇敏疼愛著的幸福的女人……
蘇曉看著重逢的父母，淚如雨下。
這時候，蘇敏和簡欣對她說：“曉曉，我們該走了。剩下的路，你要勇敢地走下去。”
蘇曉點了點頭，“爸爸，媽媽，我知道了。”
蘇敏和簡欣漸漸遠去。
最後，兩個人消失在遙遠的天際，化成金色的光輝。
蘇曉低頭去左手腕上的傷口，發現它已經愈合了，於是她繼續朝前走去。每走一步，世界就變得越明亮。最後，世界變成一片眩目的白色光輝。
在那光輝之中，站著一個人。那個人，似乎在等待著她的到來。
蘇曉看不清他的真面目，不敢接近他。
那個人向她伸出了手，“曉曉，跟我回家。”
……是他。
蘇曉笑著走上前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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